褚士瑩逍遙遊





再會吧!倫敦



文/褚士瑩



到帕丁頓圖書館,把最後四本書還給櫃檯,我六個月的倫敦生活實驗,就正式結束了。



一開始就決定給自己六個月的時間,租房子也只簽半年的契約,只是想知道我喜不喜歡這個許多人嚮往的城市。過去的實驗地點包括開羅,北京,上海,波士頓,曼谷,東京等等,有些如倒吃甘蔗,有些卻敗興而返,我覺得六個月很公平,不長不短,好像跟一個以結婚為前提而嘗試交往的對象開始一段新關係。



搬進新家的第一天,我種了顆神奇蛋,就是那種蛋殼裡面會長出植物的東西。肥肥胖胖的子葉上有事先雷射的字樣,寫著GO!GO!GO!好像提醒我自己要加油,這六個月來,我每天日常工作,到公立圖書館借書,傍晚去游泳池游泳,家旁邊的海德公園最好散步,上假日市場買水果,和朋友吃飯喝咖啡看電影,週末搭火車去鄉下旅行,看新聞和電視連續劇,每個禮拜五晚上洗衣服,就像到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,過的普通生活,做普通的事,並且什麼都不想地過著前五個月,直到第六個月,才開始考慮應該離開或就這樣永久住下來。



諺語不是說家人是先天的朋友,朋友是後天的家人嗎? 經過多年的旅行生涯後,我對『故鄉』也有同樣的想法,每個人不能決定自己出生的故鄉,但是長大成人後卻可以決定找尋一個適合自己終老的第二故鄉。



故鄉永遠是故鄉,這份情感是不會改變的,但是故鄉不見得善待我們,比如說我的小姪女,因為天生流很多手汗,以至於每年夏天兩手都起泡脫皮,有時疼得連拿筆寫作業都沒有辦法,哭著說好想把手鋸掉,不禁讓人覺得心疼,連醫生也說唯一根治的辦法就是搬離潮濕的台灣;我們不也常常聽到在台灣冬天氣喘久治不見起色的老人家,搬到充滿陽光的美國加州後就不藥而癒? 還有倫敦城市裡的上班族們,莫不盼望退休以後能夠離開陰冷的都市,搬到西班牙海岸去養老;這樣看來,完美的第二故鄉對有些人來說,不僅是『想要』,更是一種『必要』。



嚴格說來,台灣沒有什麼不討我喜歡的地方,只是覺得喜歡吃飯並不代表不能試試吃麵的生活,這跟愛鄉愛國一點關係都沒有。



在一點點想像力的催化慫恿下,我每回旅行的時候,都會忖度這裡會不會適合長久駐下來,假裝自己不再是觀光客,而是一個剛剛搬到這裡來的新移民,用這樣的眼光來看我的旅行,也因此對於很多地方,努力去看到不同於旅行者的觀點。



我不會想念倫敦昂貴的房租,半夜四點鐘街上汽車喇叭擾人清夢的音樂聲,難吃到極點的料理,如爛泥般的咖啡,橫衝直撞的計程車司機,濕漉漉的雨天,或是酒吧裡不醉不歸的年輕人。



但是我想我會想念倫敦的黃昏,星期一的特價電影,到處免費的博物館,臥舖火車,下午茶的現烤鬆餅和手工果醬,窗外的那棵大橡樹,雙層巴士,土產的小草莓,還有公園裡從我手上啄食的天鵝。



一面打包,看到還沒有用完的藝術電影院套票,游泳證,居民證,圖書館證,銀行提款卡,超級市場集點卡,健保卡,手機SIM卡,我都好好的收起來,因為誰知道說不定哪一天我還想要回來呢? 下一站會到哪裡,還沒有決定,但是夏天的阿拉斯加聽起來像是不錯的主意;最近重讀了韓裔作家Chang-rae Lee的小說,覺得紐約皇后區亞洲移民聚集的法拉盛也有趣,又或者應該把自己放逐到泰緬邊境的毒品金三角,去輔導罌粟花農轉作有機咖啡? 難免有人會爲我嘆息人生究竟有幾個半年可供蹉跎,但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這樣想的人,但是能夠勇敢地活在尋找完美第二故鄉的夢想中,本身就是幸運的事。結果現實如何,就像世界和平的祈願,反而變成最不重要的一環。



經過六個月,神奇蛋不知不覺已經長成巨大的藤蔓,好像傑克的仙豆,但是我仍然不曉得這到底是什麼植物,有朋友說是牽牛花,可惜沒有時間去證實了。爲了不想扼殺生命,結果租了車千里迢迢開了三百多公里送去約克夏的朋友家,請他在花園裡幫繼續我照顧這株來自亞洲的神秘植物,再開三百多公里回倫敦,然後才安心搭火車去機場。



乾杯吧,人生。再會吧,倫敦。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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